——從蘇州治水說起
一
范仲淹,字希文,蘇州吳縣人,生于宋太宗端拱二年(989),真宗大中祥符八年(1015)、年二十七歲登進士第,仁宗皇祐四年(1052)卒,終年六十有四,謐文正,世以“范文正公”尊稱,遺有《范文正公文集》(下稱《范集》)若干卷。生平事跡見《宋史》卷三一四本傳及樓鑰(1137-1217)所編《范文正公年譜》。這位潛心儒術經學,德業并重,道藝交融,而又勵志篤行,高風亮節,文武兼修,以參知政事推動“慶歷變法”顯名,留下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②箴言的學者兼政治家,是帝制時代罕見的完人,千年來都是士子學人欽仰向慕、觀摩學習的對象。1989一1990年間,臺灣的“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”和臺灣大學,與蘇州市政協及蘇州大學都不約而同地舉辦“紀念范仲淹一千年誕辰國際學術研討會”,出版論文集和整理《范文正公文集》及研究資料,蘇州市并且成立范仲淹研究會,凸顯學者對前賢的敬仰和懷念,肯定其歷史地位,為今后的持續研究奠定優良的基石。
范仲淹一生的偉大功業,宋代以來官私記述傳頌不輟,而現代著述亦汗牛充棟,專門傳記及論著已有多種。近人研究多數垂意仲淹在政治與軍事上的成就一一政制的改革,地方吏治的整飭,對西夏和戰的貢獻一一和他在居官時所表現的高風亮節,以身作則的偉大人格等等。從仲淹政治生涯的整體來看,雖然他在朝廷的讜論直言、真知灼見都非常重要,但是他的施政綱領,特別是草擬的改革條陳,與他長年擔任地方牧守,體會官僚制度的利弊和民眾愛惡所得的經驗,實在有很密切的關系。按范仲淹自真宗大中祥符八年(1015)登進士第后進入仕途,到仁宗皇祐四年(1052)病卒徐州,三十馀年間歷任大小不同官職,不過大半系充當州郡牧守或巡撫地方的京官,占去仕宦生涯三分有二,累積無數實際經驗,使他不但能施展長才,發揮理想,而且洞悉行政關鍵,明白制度的運作,增進他的管理知識和實際行政能力。因此,他能成為卓越的政治改革家,多得益于長期從地方吏治汲取寶貴經驗。這在他于慶歷三年(1043)向仁宗(1023一lO63在位)上呈的《答手詔條陳十事》,尋求整頓政績簾政積弊可見一斑。故此,要深入研究這位歷史偉人的抱負、政績,甚至其學術教育的貢獻,應該注意他履職地方時的言論與施政,以及這些經驗如何增進他對當世政治及其運作的認識!
范仲淹仕途的一個重要轉捩點,是在景祐元年(1034)時年四十六歲,出任故鄉蘇州的知府。他這項任命在當世的銓敘制度上是破格的,因為根據原則,授官要回避本籍,而他自己亦有意避嫌。不過,仲淹的情形很特殊。他二歲喪父,母謝氏以家貧改適淄州長白(今山東淄博縣)朱文翰,因從其姓,取名“說”,既長,知其身世,因辭母去應天府,忍受窮困,發奮苦學,終于在真宗大中祥符八年(1O15)、年二十七歲時以朱說之名登進士第。同年,釋褐為廣德軍(今安徽廣德縣)司理參軍,始迎侍母還姑蘇,這是他首次返回故鄉。這時他請求恢復范姓,可是族人懼其爭享產業,橫加質難未果,到明年即天禧元年(1017),改任集慶軍(亳州,今安徽亳縣)節度使推官時始獲準前請。從此復姓范,用今名。此后仲淹歷官各地未有重返吳中,到景祐改元,其時蘇州被水患,宰執重視人才,于是例外錄用為蘇州知州。由于早年流落他處,仲淹對故鄉懷有深摯的感情,所以履官蘇州對他有無限的意義。
此后兩年間,除卻一度因故暫時離任,范仲淹在這個江南大郡發揮他的學識、才智、經驗和能力,整治這個地區的水患,解除禍害,振興農桑,并且開辟郡城,促進交通,開辦府學,培養人才,提升學風,為時雖短,但是政績斐然,百姓有口皆碑,而晚年更回歸故里興辦義學,設置義莊,造福鄉梓至巨。筆者襄前曾撰文泛論范氏與蘇州地區之發展,今特點出其整治水利的成效以凸顯其吏治成績,及彰示其管治蘇州的經驗對他日后政績的影響與歷史地位的肯定。
二
范仲淹就任知州的蘇州是開拓極早,經濟發達,十分富庶繁榮的江南大郡。這個地區古代是吳國的疆土。吳王闔閭于公元前514年,以丞相伍子胥之請,在其地興建都城,周圍四十七里,開辟水陸各八門。秦時其地屬會稽郡,東漢始置吳郡,從會稽分出,有錢塘江以西之地,兩晉、南朝郡名相沿不改,至隋代始更稱蘇州。唐時蘇州領有吳、長洲、嘉興、昆山、常熟、海鹽、華亭七縣。宋初蘇州屬江南道,太宗太平興國三年(978)改隸兩浙路,領吳、長洲、昆山、吳江、常熟五縣,范仲淹臨政時情況如此;兆谡腿(1113)升蘇州為平江府,到南宋寧宗嘉定十年(1217)分昆山之地置嘉定縣,蘇州自始領六縣,迄于元代無改。自唐代起,蘇州郡治吳、長洲兩縣,宋元時代依然。唐時蘇州疆域東西四百三十九里,南北三百三十里,宋元時只有東西三百三十五里,南北三百里,較諸唐代縮減不少。
蘇州的地理環境與它的經濟發展息息相關。這個地區西接太湖,東臨大海,東北瀕揚子江,東、北、西三面地勢略高,中間低洼,湖蕩散布,塘浦縱橫,號稱澤國。外圍的高地,從東北面起,昆山、常熟兩縣頻連江海之地,由東南向西北延伸。常熟之南,東為長洲縣,西為吳縣。吳縣之西面,自北而南,山巒起伏,拱繞太湖,如虎丘山、姑蘇山、華山、天平山、黃山等。高地環繞的低洼地區,是湖泊淤積的平原,水源充沛,阡陌縱橫,最大的源泉來自太湖。太湖之水,古代經由三江人海,但到北宋時,只有松江(又稱吳淞)一江。松江源自太湖東南隅,東南流經吳江縣,至華亭縣青龍鎮人海。平原之上,湖泊星羅棋布,其大者如澱山湖、練湖、陽城湖、巴湖、昆湖等。湖外又有蕩、滾、淹等潴水之處,而其間有江、河、溪、塘、浦、涇、港等自然或人工水道相連,縱橫交錯,不可勝數。這些湖澤水道都與太湖貫通,有宣泄的功用,而東、北兩面雖然地勢較高,亦有塘浦貫穿岡身人海。蘇州這樣特殊的地形,一方面容易發生水災,但另一方面提供優良的稻作農業環境,造成富庶繁榮的基礎。
宋朝歷來都極注意地方吏治,牧守必選擇有才干與聲望的大員充任,蘇州這樣重要的府郡自然如是。但是蘇州知州面對的主要問題,不是修飭吏治,開廣資源,而是整治水利,振興農業,因為這地區的經濟繁榮是以稻米生產為主干,天旱或潦雨都會有嚴重的影響。蘇州整治水利的重點,就地域而言可分三面:一是太湖沿岸,一是松江下游,一是常熟、昆山的塘浦。這些地方,一旦霖雨,就容易成災,所以宋代沿吳越治水舊制,在蘇州設置開江指揮,分駐于郡城、吳江、常熟、昆山等處,督率士兵及民夫從事各項水利工程,如疏導河流、開鑿水道、修筑塘浦等。范仲淹蒞臨蘇州,便立刻面臨嚴峻的治水問題。
范仲淹奉諭出知蘇州,系在景祐元年(1034)六月。樓鑰編《年譜》記:“夏六月壬申,徙蘇州。蘇為公鄉郡,地濱震澤,田多水患,募游手疏五河,導積水人!嗽,徙明州,轉運使上言公治水有緒,愿留以畢其役。九月,詔復知蘇州!崩顮c(1115—1184)《續資治通鑒長編>>(以下簡稱《長編》)卷一一五將其事系于同年八月丁酉條,略言:“范仲淹知睦州。不半歲,徙蘇州。州比大水,民田不得耕。仲淹疏五河,導太湖注之海,募游手興作……庚子,詔仲淹復知蘇州!睋赌曜V》,范仲淹前此因諫廢郭皇后事被謫徙睦州(今浙江建德)知州,他之破格被調返故鄉,系因蘇州被水患,宰相呂夷簡(979—1044)重視干才,又以其就近,故有此命!
仲淹在《移蘇州謝兩府》書啟曾言:“俟竄居于楚澤,尚假守于桐廬。風俗未殊,足將條教。江山為助,寧慕笑歌。鶴在陰而亦鳴,魚相忘而還樂。優游吏隱,謝絕人倫。豈謂蒙而克亨,幽而致顯。屢改劇藩之寄,莫非名都之行。宗族相榮,縉紳改觀,此蓋相公仁鈞大播,量澤兼包,示噩噩之公朝,存坦坦之言路!雹诜吨傺蜕L于外地,早年坎坷,年近三十登進士第后,幾經波折,始能還籍歸宗,一旦有機會凱旋顯耀桑梓,一展抱負,當是極為欣愉之事。
宋代蘇州(平江府)形勢圖
不過,范仲淹就任不到兩月,對水患稍事整頓,即轉治明州(今江蘇鄞縣),到九月始以轉運使言其治水有成績,宜留以畢其功,然后再還回蘇州。仲淹出知蘇州如此曲折,蓋因他認為其地是“祖禰之邦”,需要避嫌,故此到職未久便請求遷調。他在《與曹都官》(即曹修睦[979一lO46])一書信中有說明:“移守姑蘇,以祖禰之邦,別乞一郡,乃得四明,以計司言蘇有水災,俄名乃歸!边@位邀他回任的是蔣堂(980一1054),當時是江南東路轉運使。九月返蘇州后,范仲淹便專注州事,直到明年三月,詔除尚書禮部員外郎、天章閣待制始離開。
三
范仲淹典治蘇州對地方最重要的貢獻,莫過于整治水患,特別是疏!拔搴印睂Я魈,泄去積水,營救災困凡十萬的民眾,并且整頓田畝,恢復耕稼,由是“蘇常湖秀,膏腴千里”,成為“國家倉庾”。事實上,按前揭《年譜》景祐元年條所記,仲淹蒞臨之前,蘇州已罹大水,他立即進行整治,但尚未完工便移知明州,不過,因為江南東路轉運使以其治水有成績,所以一月后又奉詔調返。因此,范仲淹對水利事務的稔熟,和處理水災的經驗,無疑是他能續任知州,和取得輝煌政績的主要關鍵。
中國是以農立國,農業生產離不了水利,故此宋代許多顯名的官僚、士大夫對水利事業都很重視,有些還在擔任地方官職時得以實踐,將經驗筆之于篇,作為后繼郡守的參考。北宋的江南地區,尤以蘇、常一帶,開國時已是農業生產的中心,民食賦稅所殷倚,因此歷代地方官對農業水利都有一些經驗。范仲淹本籍吳中,一向又極重視實學與時務,所以很早便留意農桑水利,汲取專門的知識。仲淹的文集收錄有關水利的理論性文字不多,但是他對這方面的造詣,于出知蘇州之前已占從此次嶄露頭角,這可見于他在天禧五年至天圣三年間(102l—1025),在監守泰州西溪鎮鹽倉和移任興化令時,主持修復捍海堰一事。
泰州今屬江蘇,土地肥沃,歲收豐足,惟是地勢低洼,且東臨大海,每遇風濤,潮水可直抵城下,郡民常被其苦。是州瀕海之地,曩昔建有簡陋海堰,但日久廢壙不治,一旦海濤裂岸,民田便被淹沒,禍害至甚。因此范仲淹在天圣元年(1023,時三十五歲),出任權集慶軍推官監西溪鎮鹽倉不久,見到臨海田土被海水浸淫,妨害稼穡,便言于發運副使張綸(962—1036),請修復海堤以蘇民困。綸甚為稱許,遂奏除仲淹為興化令,使主持其役,但未完工以丁母憂去職,綸由是董承其事!赌曜V》天圣四年載范仲淹致書與張綸言復海堰之利,此書《范集》失錄,但是《長編》卷一。四,天圣四年八月丁亥條有記其事云:
詔修泰州捍海堰。先是,堰久廢不治,歲患海濤冒民田,監西溪鹽稅范仲淹言于發運副使張綸,請修復之。綸奏以仲淹知興化縣,總其役,難者謂濤患息,則積潦必為災。綸曰:“濤之患十九,而潦之災十一,獲多亡少,豈不可手!”役既興,會大雨雪,驚濤洶洶且至,役夫散走,旋濘而死者百余人。眾嘩,言堰不可復。詔遣中使按視,將罷之,又詔淮南轉運使胡令儀,同仲淹度其可否。今儀力主仲淹議,而仲淹尋以憂去,猶為書抵綸,言復堰之利。綸表三請,愿身自總役,乃命綸兼權知泰州,筑堰自小海寨東南至耿莊,凡一百八十里,而于運河置閘,納潮水以通漕。逾年堰成,流逋歸者二千百余戶,民為綸立生祠,令儀及綸各遷官。
根據上述,修復泰州海堰是出自范仲淹的建議,而他本人亦負責策劃和監督工程。工事開始末久,不幸遭遇大雨雪,驚濤洶涌,役夫數百人沒頂,官民嘩然,一時停頓,并招來朝廷中使按視,幾乎罷去,幸得淮南轉運使胡令儀力保始恢復,不過未幾仲淹以丁憂去職。此后,發運副使張綸董承工程,于是逾年修筑海堤凡一百八十里,并于運河置閘納潮水以通漕運。
從這里看來,范仲淹似乎并無凸顯的貢獻,不過,后來有關修復海堤的記載,都提到他的功績。例如,元成宗大德五年(13O1),安慶路儒學正朱景新上呈的《泰州書院禁約》,便記范氏“因見瀕海田土被海水侵咸,有妨耕種,乃相度此地,宜創捍海堰,以救護良田”;又說他“創筑捍海堰于西溪之東,計長一百四十六里零六丈六尺(近人考證謂應為二百余里),其高一丈,其闊二丈,為則用磚包砌,截海水于外,護良田于內”。這可見范仲淹在離職之前,已建立工程的規模,為張綸的順利竣工奠下良好的基礎。因此,《年譜》天圣四年條言:
按《記聞》,通、泰、海州皆濱海,舊日潮水皆至城下,田土斥鹵,不可稼穡。文正公監西溪鹽倉,建白于朝,請筑捍海提于三州之境,長數百里以衛民田。朝廷從之,以公為興化令,掌斯役,發通、泰、楚、海四州民夫治之。既成,民享其利。興化之民,往往以范為姓。
這便是范仲淹對修筑海堤的實質貢獻!赌曜V》結語所云:“興化之民,往往以范為姓”,系出司馬光(1019一1086)《涑水記聞>>筆錄,亦可見溫公的推重。不過,仲淹是謙謙君子,在所撰的《泰州張侯祠堂頌》與《宋故乾州刺史張公神道碑銘》中,并無一字提及自己的創議,將興復泰州海堰的功勞全部歸諸張綸。
四
范仲淹所知的蘇州,由于三面地勢高聳,中間低洼,東臨大海,江河縱橫,湖泊密布,每逢霖潦便形成澤國,淹沒良田,傷害耕稼,造成很大的災禍。宋朝開國以后,這類災害頻仍,整治水利因此成為急務。例如,太湖沿岸的水患,在天圣元年(1023),曾由兩浙曾轉運使徐奭等加以整治。他們自市涇以北,赤門以南,筑石堤九十里,“浚積潦,自吳江東赴海,復良田數千項”。慶歷年間,蘇州通判李禹卿,又“堤太湖八十里為渠,……其口蓄水溉田千馀頃”。此外,治水的重點集中在松江下游,和常熟、昆山縣的塘浦。松江下游曲折蜿蜒,水流遲緩,很易造成泥沙淤積,妨礙泄水。寶元年間(1038一1039),兩浙轉運使葉清臣(l000一1049)曾開鑿盤龍匯,使其取直道而行;嘉祐年間(1056 1063),轉運使李圭等,又在盤龍匯上游另辟水道,使江水直達于海。昆山、常熟塘浦的修治工程最為繁重,因為太湖之水非松江一江能夠宣泄,故此需要在蘇州北部這兩縣以人工修筑塘浦,導水分別東流人大海,北流人揚子江。塘浦的開鑿,由來已久,早在唐代元和年問(806—820)已開常熟塘;宋真宗天禧、仁宗天圣年間,蘇州發生水災,發運使張綸曾于昆山、常熟各開塘浦,以開導積水,不過并未解決問題,所以范仲淹到任后便面臨嚴重的挑戰。
景祐元年(1034),蘇州所逢的水患,又是因為久雨霖潦,江河湖泊泛濫,積水不能退,由是良田委棄,農耕失收,黎民饑饉困苦。范仲淹上任之時,情況已經不佳,故此不辭辛勞,馳赴臨海災場整治。所以他在回復罷任參知政事晏殊(991—1055)的信說:“某伏自睦改蘇,首捧鈞翰,屬董役海上!鼻敖摇堕L編》有言“州比大水,民田不能耕”,又說他“疏五河,導太湖注之海,募游手興作”。這里并無道出治水實況,不過“募游手興作”一句值得考索,意思是在工程當中,采取以工代賑的辦法,寓救濟于建設,以求一舉解決社會與經濟兩問題。蘇州的水災,到九月間范仲淹從明州回任后,洶涌依然,為害甚劇,這可見于是時他所書的信牘。他在上揭的《與晏尚書》有言:“災困之氓,其室十萬。疾苦紛沓,夙夜營救,智小謀大,厥心惶惶,久而未濟!痹谏蠀我暮喌男庞终f:“姑蘇之水,逾秋不退,計司議之于上,窮俗語之于下。某為民之長,豈敢曲沮焉!币虼,仲淹竭盡心智,日夜謹事,與眾協力,一方面緊急營救,一方面經畫浚河。
經過實地按察與詳細研究,范仲淹認為根據水性與地理環境,蘇州水患治本之法還是開浚昆山、常熟間的“五河”,將積水導流太湖,然后注入于海。這樣的治水計劃,天禧、天圣年間業已實施,是時發運使張綸便曾在其地各開塘浦,疏瀹積水人湖,不過規模過小,不夠徹底,沒有多大功效。范仲淹到任后,以為松江不能盡泄眾湖之水,而河渠雖多,然堙塞已久,不能分解其勢,所以應當疏導。因此,他親至各海浦,監督開浚河道,每河設閘以防潮沙塞堵,由是將諸邑積水分別宣泄,東南入松江,東北入揚子江與大海。這個艱巨的工程,元豐時
(1078—1085)朱長文(1039一1089)撰《吳郡圖經續記·治水》有記載:
自國朝天禧、天圣間,吳中水災,于是命發運使張綸,同郡守經度,于昆山、常熟,各開眾浦,以導積水。景秸中,范文正公來治此州,適當歉歲,深究利病,不茍興作。公以謂,松江不能盡泄震澤眾湖之水,雖北壓揚子江,東抵巨海,河渠至多,堙塞已久,不能分其勢,今當疏導諸邑之水,東南入于松江,東北入于揚子與海也。于是親至海浦,開浚五河(詢之舊老,云茜涇之類是也)。是時論者沮之;蛉眨骸敖迅,不納此流!被蛉眨骸叭沼谐敝,水安得下?”或曰:“沙因潮至,數年復塞!被蛉眨骸伴_浚之役,重勞民力!惫灾^,江海善下,故得為百谷王,豈能不下于此?謂江水已高,不納此流者,非也。彼日之潮,有損與盈,三分其時,損居二焉。乘其損而趨之,勢孰可御?謂日有潮至,水安得下者,非也。所導之河,必設諸閘,常時扃之,沙不能塞。每春理其閘外,工減數倍,亦復何患?謂之因潮至,數年復塞者,非也。東南所殖唯稻,大水一至,秋無他望,俾之遵達溝漬,脫百姓于饑餒,佚道使之,雖勞不怨。謂開浚之役,重勞民力者,非也。于是力破浮議,疏瀹積潦,民到于今受其賜。有盤龍匯者,介于華亭、昆山之間。步其徑,才十里,而洄穴迂緩,逾四十里,江流為之阻遏。盛夏大雨,則泛溢旁嚙,淪稼穡,壞室廬,殆無寧歲。范公嘗經度之,未遑興作。寶元元年,太史葉公(清臣)漕按本路,遂建議釃為新渠,道直流速,其患遂弭!
以上可見范仲淹在展開工程之前,曾遭遇若干橫議,認為開浚河道泄水,不但有傷民力,而且有潮至,招來積沙,數年后會復塞,徒勞無功。不過仲淹按事雄辯,力破浮言,終至于成。這次疏導的“五河”,究竟何指?工程費用又為何?上文并無提及。根據明人張國維(1595一1646)所編《吳中水利全書》卷十“水治’’條,五河應指茜涇、下張、七鴉、許浦、白茆大浦涇(同治重修《蘇州府志》卷九“水利”一所記略異),而工程一共用錢米十八萬三千五百貫石云云。從上面的記載,除卻開浚五河,范仲淹還經度介于華亭、昆山兩縣間的盤龍匯,準備浚治,不過未有興作,諒因已奉調回京。
于范仲淹在蘇州任內治水的經過,他本人在景祐二年初,當水患告一段落之時,曾上書呂夷簡宰相作詳細報告即《上呂相公并呈中丞諮目》。這是一篇研究范氏水利經畫及蘇州治水的重要文獻,后代水利書及地方志略多有收存,爰鈔錄于后:
某諮目再拜,上仆射相公:伏蒙回賜鈞翰,又訪以疏導積水之事,何巖廊之上而意及畎畝,是伊尹恥一物不獲之心也。天下幸甚。
某連蹇之人,常欲省事,及觀民患,不忍自安。去年姑蘇之水,逾秋不退,計司議之窮俗語之于下。某為民之長,豈敢曲沮焉。然初未甚曉,惑于群說,及按而視之,究而思之,則了然可照,今得一二以陳焉。愿垂鈞造,審而勿倦,則浮議自破,斯民之福也。
姑蘇四郊略平,窳而為湖者十之二三,西南之澤尤大,謂之本湖,納數郡之水。湖東一派弧,浚入于河,謂之松江。積雨之時,湖溢而江壅,橫沒諸邑。雖北壓揚子江、而東抵巨浸,河渠至多,湮塞已久,莫能分其勢矣。惟松江退落,浸流始下,或一歲大水,久而未耗,來年暑雨,復為診焉。人必薦饑,可不經畫?今疏導者,不惟使東南入于松江,又使西北入于揚子之與海也,其利在此。夫水之為物,蓄而停之,何為而不害?決而流之,何為而不利?
或日:江水已高,不納此流。某謂不然。江海所以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豈獨不下于此邪?江流或高,則必滔滔旁來,豈復姑蘇之有乎?矧今開畎之處,下流不息,亦明驗矣。
或日:日有潮來,水安得下?某謂不然。大江長淮,無不潮也。來之時刻少,而退之時刻多,故大江長淮,會天下之水,畢能歸于海也。
或日:沙因潮至,數年復塞,豈人力之可支?某謂不然。新導之河,必設諸閘,常時扃之,御其來潮,沙不能塞也。每春理其閘外,Z-減數倍矣。旱歲亦扃之,駐水溉田,可救蟆涸之災;潦歲則啟之,疏積水之患。
或謂開畎之役,重勞民力。某謂不然。東南之田,所植惟稻,大水一至,秋無他望。災診之后,必有疾疫乘其贏,十不救一,謂之天災,實由饑耳。如能使民以時,導達溝瀆,保其稼穡,俾百姓不饑而死,曷為其勞哉?民勤而生,不亦愈于惰而死者乎!
《吳中水利全書》
或謂力役之際,大費軍食。某謂不然。姑蘇歲納苗米三十四萬斛,官私之糴,又不下數百萬斛。去秋蠲放者三十萬,官私之糴無復有焉。如豐穰之歲,春役萬人,人食三升,一月而罷,用米九千石耳;那钢畾q,日以五升,召民為役,因而賑濟,一月而罷,用米萬五千石耳。量此之出,較彼之入,孰為費軍食哉!
或謂陂澤之田,動成渺獼,導川而無益也。某謂不然。吳中之田,非水不殖,減之使淺,則可播種,非必決而涸之,然后為功也。昨開五河,泄去積水,今歲平和,秋望七八;積而未去者,猶有二三,未能播殖。復請增理數道,以分其流,使不停壅,縱遇大水,其去必速,而無來歲之患矣。又松江一曲,號日盤龍港,父老傳云,出水尤利,如總數道而開之,災必大減。蘇、秀間有秋之半,利已大矣。
畎澮之事,職在郡縣,不時開導,刺史、縣令之職也。然今之世,有所興作,橫議先至,非朝廷主之,則無功而有毀。守土之人,恐無建事之意矣。蘇、常、湖、秀,膏腴千里,國之倉庾也。浙漕之任,及數郡之守,宜擇精心盡力之吏,不可以尋常資格而授,恐功利不至,重為朝廷之憂,且失東南之利也。
某已具此聞于相府,仰惟中丞有憂天下之心,為亦留意于此焉。干冒威重,卑情不任惶懼之至。
范仲淹這封信是回答呂夷簡前書,看來夷簡可能在他重返蘇州之后,致函詢問治水情況,而在此復書里,仲淹不但詳細條列,而且感謝支持,否則便功敗垂成。內容有三數要點:首先,范氏指出時論對他所建議開浚海浦河道以泄積水多有非議,以為勞民傷財,可能徒勞無功,然仲淹就姑蘇地形與水勢,一一駁斥以為可行,前揭之《吳郡圖經續記·治水》條已為摘要。其次,仲淹對整治水利所需力役費用與蘇州的經濟負荷作一縝密分析。他不以為征用役夫會大費軍食,因為蘇郡米糧豐足,每歲納苗米三十四萬斛,而官私之糴又不下數百萬斛;在豐穰之歲,春役萬人只用米九千石,而在荒歉之歲,用米亦不過萬五千石,故此影響不大。反之,若吝惜費用,以致水患蔓延,良田歉收,百姓饑饉,損害更巨。最后,仲淹強調治水若有效果,必須得到朝廷的支持,否則無功且有毀,因此懇請在位者謹慎選擇江浙的郡守,務得精心盡責之吏員,不可以尋常資格而授。簡言之,這封信不但表現范仲淹對水利的知識和處事的魄力,而且還流露他的愛國憂民情懷,所以值得史家特別注意。
五
范仲淹知蘇州前后雖然短短七月,但為治水竭盡職守,獲得顯著的成績,為朝野上下所稱許贊揚。從仲淹致呂夷簡的信所言“昨開五河,泄去積水,今歲平和,秋望七八;積而未去者,猶有二三,未能播殖”看來,在他離任之時,水滲雖然還未平息,但是稼穡大致回復正常。最重要的是,仲淹整治姑蘇水利的計劃都獲得后繼地方長官的肯定,而未完成的計劃亦得以陸續實現。例如寶元元年(1038),兩浙轉運使葉清臣便疏導盤龍匯以通滬港人海。慶歷二年至三年間(1042—1043),蘇州通判與各知縣,亦致力開浚湮塞的塘溝及增筑太湖長堤,以防洪水為患。他對治水的見解,很受時論的稱許。例如《吳郡圖經續記·治水》條便言:
夫治水者,當浚下,下流既通,則上游可道也。范文正公嘗與人書云:“天造澤國,眾流所聚,或淫雨,不能無災。而江海之涯,地勢頗高,溝瀆雖多,不決不下。如無所壅,良可減害,若其浚深,江潮乃來。愆亢之時,萬戶畎溉,此所以旱潦皆為利矣!贝酥侵砸。范公之跡固未遠,求其舊,纘其功,不亦善哉!
自此至南宋初年,歷任兩浙諸郡守整治水利都以范仲淹的策略為模式。下至元成宗大德二年(1298),當浙省平章政事集議浚決松江,僚屬任仁發上書,便援引范仲淹所言,謂“修圍、浚河、置閘,三者如鼎足,缺一不可。三者備矣,水旱豈可憂哉?”可見范公影響的久遠。
范仲淹在蘇州整治水患,振興農桑,不但對整個地區的經濟有重要的影響,對于他后來所建議全國性的政治改革,亦有很密切的關系。蘇州府縣面瀕東海,江河湖泊滿布,阡陌縱橫,農業生產茂盛,稻米尤為大宗,歲有豐收,但是由于地勢三面高聳,中間低洼,每遇霖潦,便成澤國,積水不去,釀成巨大災害,殃及民生經濟。仲淹到任之際適逢大水,憑著他對水利的知識與在泰州修筑海堤的經驗,隨即勘察地形,進行疏浚常熟、昆山間的五大浦涇,結果將積水分別導流人松江、揚子江以至大海,解決水診和蘇復當地的農業生產。范仲淹以“修圍、浚河、置閘”為主的治水經畫,顯然收到實效,不但獲得時輿的贊揚,而且后來兩浙的地方職守,從南宋一直至元、明兩代,都依照這個模式去整治水患。
范仲淹在蘇州獲得的豐富經驗,使他認識到江南地區水利農桑問題的嚴重,認為這是國家經濟命脈所在,須要特別注視。因此,他在慶歷三年(1043)上書仁宗言改革時便將此事提出,這見于《答手詔條陳十事》的第六項“厚農!保
臣知蘇州日,點檢簿書,一州之田,系出稅者三萬四千頃。中稔之利,每畝得米二石至三石,計出米七百余萬石。東南每歲上供之數六百萬石,乃一州所出!贂r兩浙未歸朝廷,蘇州有營田軍四都,共七八千人,專為田事,導河筑堤,以減水患,于時民間錢五十文糴白米一石。至皇朝一統,……慢于農政,不復修舉,江南圩田,浙西河塘,太半隳廢,失東南之大利。今江浙之米,石不下六七百文足,至一貫文省,比于當時,其貴十倍,而民不得不困,國不得不虛矣!
臣請每歲之秋,降敕下諸路轉運司,令轄下州軍吏民,各言農桑之間可興之利,可去之害,或合開河渠,或筑堤堰、陂塘之類!绱瞬唤^,數年之間,農利大興,下少饑歲,上無貴糴,則東南歲糴輦運之費,大可減省。
末段的結語說:“此養民之政、富國之本也!弊阋姺豆J為整治水利,促進農桑,使江南地區收成豐足,是百姓衣食所殷倚,國家富強之磐石。這些建議關乎民生休戚,府庫盈虛,所以得到朝廷的重視,不以范仲淹罷政而廢置,故此繼任的姑蘇牧守都以整頓水利農桑為要務。下至神宗時王安石(1021—1086)拜相,上呈“新法”為改革張本,其中為理財而制定的條目有“農田水利法”,內容有“開墾廢田、興修水利、建立堤防”等項,可以說是范仲淹“厚農!苯ㄗh的延續。
盱衡古今,范仲淹典治蘇州有輝煌的政績,對于整個地區的發展以及他個人的事業,都有很重要和深遠的影響。蘇州從北宋后期即蓬勃發展成為江南的經濟與文化中心,到南宋更為興旺,以后歷元明清三代而不變。很明顯的,北宋中葉的發展是一個重要的關鍵。除卻整治水患,促進農桑,振興經濟,安定民生,范仲淹致力開辟郡城,創辦府學,而晚年回里歸隱又設立義莊義學,對整個地區多元化的發展,都有劃時代的貢獻。而且,范氏在蘇州和其他州郡所獲得的吏治經驗,增長他對農桑水利的認識,故此,當他在慶歷初年向皇帝上書言改革的《答手詔條陳十事》,其中兩項便是“勸農!迸c“精貢舉”,實際上是將蘇州經驗推廣到全國。范仲淹的建議,雖然因為罷政而未能實現,但這兩項目的內涵,后來又在王安石的“新政”擬案中提出;而他在蘇州推行的蜩濟和教育同宗的儒家理想,亦相繼開花結果,造福社稷,垂諸久遠.因此,蘇州地區的發展與范仲淹的事業息息相關,千載之后,這個課題值得我們深思。
(作者:陳學霖,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亞洲語文學系教授)